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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承天二年，天子腳下，一派盛世。

紅日西沉，星月光來。漁陽城裡花燈初張，裡坊遍開。白天沉默的都市，反而在夜晚熱鬨起來。

街道上寶馬香車熙熙攘攘，精美的雕飾令人應接不暇。摩肩擦踵的行人歡聲笑語，孩童手握糖葫蘆，一前一後追逐嬉笑；美人三兩成群，對心儀的男子目送秋波，再掩麵與女友嬌笑；路邊的小攤主們高聲叫賣，熱情四溢地招待過往的行人；醉酒的異客搖搖晃晃地走過街道，醉倒異鄉，以地為席……

站在城樓上遠遠望去，千盞明燈如漂浮在天上的銀河，浩渺璀璨，融融如海。任誰看到這番景象，都會感慨一句“萬國笙歌醉太平“。

誰能想到在這綺麗的繁華之下，也掩映著說不出口的醃臢事。

在一條冇有街燈的小衚衕內，隱約能看見一個成年人大小的黑影和一個更小的黑影，兩條黑影的中間的兩隻手牽在一起，不，說拖拽更合適。大黑影走路的步伐交替速度極快，幾乎要小跑起來。小黑影腿短，隻能踉踉蹌蹌地跟著小跑。

這時，一個小孩提著一盞蓮花燈從衚衕口跑過。光亮在兩人身後晃了一下，那個大黑影神經質地回頭看了一眼，殘留的光線照亮了她的臉。

是個婦人，臉上搽著白粉，因為趕路臉上汗涔涔的，把白粉沖刷出一道一道的痕跡，顯得婦女更加狼狽。

婦人見冇有什麼危險，又回頭繼續趕路，腳步的步伐更大更快了，像是被什麼洪水猛獸追趕。

旁邊的小黑影被拖拽著走，小短腿掄得快要起飛，婦人卻像是冇有覺察到孩子的辛苦，隻是一個勁的往前走，而那孩子竟也一聲冇吭。

繞了一大圈，婦人終於在一處酒樓門口停了下來。抬頭望去，隻見上麵掛著一塊黑色的巨大牌匾，周圍還繡了一圈金色雕花，兩根黑柱子聳立雙側，被延伸出來的屋簷截住。柱子上高高掛著兩個大大的紅燈籠,燈光從猩紅的燈紙透出。

小孩對於色彩鮮豔的東西都有著天生的好奇心，這小孩也不免俗的仰起頭，一雙葡萄般圓溜溜、黑漆漆的眼睛帶著探究地盯著眼前的大紅燈籠。

這時有了燈光的照耀，才終於看清這小孩的臉麵，大概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，小臉嫩生生的，一頭短髮略顯淩亂，穿著一件土色的小褂，腰間紮一條粗布條。腳上一雙臟得看不出本色的鞋子，右邊的那隻鞋頭破了一個洞，露出略顯拘謹地蜷著的大拇指。

小女孩小嘴微張，一條鼻涕半掛著，欲墜不墜，見者揪心。

這時酒樓門口站著的一個夥計走了過來，這夥計一看就是人精，不管來客是貧賤還是富貴，都笑容可掬地接待。

“客官裡邊請，小心門檻兒。”夥計自然而然地身子一鞠，雙手手心向上，向裡麵一請。“客人想要點什麼？”

那婦人見這夥計穿的甚至比自己還整潔，衣服麵料比自己的還細膩，背不自覺地低了低，麵上掛著一絲討好的笑意:“我找......找人，找楊大總管！”

“原來是找楊大總管的，請跟我來。”夥計又做了一個請的動作，轉身向酒樓內部走去。

酒樓內部空間極大，樓梯螺旋向上，中間竟是一根直衝頂樓、巍峨聳立的盤龍柱。

夥計領著兩人向樓上走去，小孩這輩子大概冇見過這麼奢侈的建築，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，看什麼都新鮮。小手垂在身側，卻冇有觸碰的意圖。

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，夥計停在一扇雕刻精美的門前，裡麵似乎有燭光，影影綽綽地透過門板上半透的米白糊紙。

“老爺，人來了。”夥計冇頭冇尾地說了一句。

裡麵傳出一聲有些低沉的“進。”

夥計這才把門推開，這門看著沉重，推開時一點聲音也冇有。

小女孩好奇地微微伸頭，想要看看裡麵到底是何方神聖。然而卻隻看到了一個揹著手站在窗前的中年男人的背影。

等婦人牽著小女孩走了進來，那箇中年男子這才轉過身來，他的雙鬢已經夾雜著些花白，四方臉，神色嚴肅，粗黑的眉毛中間有道因為常年皺眉而形成的川字形。

小女孩往婦人身後縮了縮，對這個陌生的嚴肅男人流露出一絲害怕。

但是冇想到，婦人反而抓著小女孩的手臂從身後拽出來。

“老爺，您看看。”婦人臉上討好的笑意更深了，眼角的魚尾紋被過分誇張的笑容擠了出來。

三角眼冇說什麼，從婦人手裡接過小女孩的手臂，白嫩嫩的手臂因為婦人剛剛用力抓的緣故，出現了一道道紅痕。

小女孩怯怯地看著三角眼，似乎是知道婦人並不是會保護自己的人，雖然害怕，但還是不再往後退了。

“太嬌氣了。”那雙三角眼眯著，看著小女孩變紅的手臂，神色有些不滿。

“害！這有什麼，到府上磨礪磨礪那還有什麼嬌不嬌氣的。”婦人急了，像是怕三角眼反悔，連忙夾著魚尾紋，討好地推銷。

“娘！”

小女孩好像知道了這個婦人想要把她給買了，脆生生地叫了一聲，伸出一隻手要她娘牽。

“我不是你娘！”婦人忽的眼睛一瞪，眼珠子幾乎要突出來，看著小女孩的眼神中甚至帶著厭惡，“彆叫我娘！”

婦人的凶相使小女孩嚇得身子一抖，小嘴撇了一下，還冇出聲，那雙明淨的眼睛裡麵已經蓄滿了淚水。

“不許哭！”婦人對著小女孩嚷了一聲。

轉頭又換了一副麵孔，“這孩子認生，等適應環境就乖了。”

三角眼冇回答，隻是牽起小女孩的兩隻手臂，從上到下地捏了捏。又握了握小女孩的肩膀，上下巡視了一番。撥開小女孩的頭髮仔仔細細地檢查，甚至掰開嘴巴視察一圈。

小女孩見她娘不理她，突然一口咬在男人的大拇指上。

“嗷！這小崽子怎麼還咬人呢！”三角眼的神色終於有了麵癱外的神色。

小女孩趁三角眼因為疼而縮手的時候，轉身敏捷地往外跑。

然而畢竟是個小孩，還冇跑兩步路，頭髮

就被婦人揪住。

“你這個小白眼狼、小冇良心的，敢跑？我看你跑！看你跑！” 婦人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猙獰，抓住小女孩後，就照著孩子的身體一頓亂打。“我白養你！白養你了！”

孩子剛剛憋回去的眼淚終於掉了出來，嗚哇哇的大哭起來。

最後還是三角眼看不下去，出聲阻止。

“行了行了，彆給打壞了。”聲音中帶著難掩的不耐煩。

婦人這纔想起來還有人在，像是變臉一樣，訕訕地對大總管笑笑:“老爺，您看這……”

手裡還緊緊地攥著小女孩的手腕。

“十兩。”男人沉聲說道。

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塊雞蛋大小的銀錠，篤的一聲，放在桌上。

小女孩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，抽抽噎噎的，看著那個形狀奇怪的東西。

“這……你看……”婦人支支吾吾的，大概是想講價。

三角眼一聽，作勢又要把放在桌上的銀子收回。

“彆！彆呀，老爺。”婦人慌忙撲了上去，按住三角眼往回收的手，“十兩，就十兩。”

“去！跟這位老爺去去吧。”婦人攥著小女孩的手腕，往前拉。“去了就有飯吃，還能住漂亮的大房子。”

三角眼笑眯眯地附身，牽過小女孩的手：“可彆再咬我了啊。”竟有些和藹可親的意味。

小女孩這時已經停止了哭泣，抬頭可憐巴巴地看著眼前這箇中年男人，雙頰上還繃著兩條淚痕，中間那根鼻涕終於得償所願地溜進嘴巴裡了，小女孩覺察到了，竟然用下嘴唇抿了抿。

三角眼眯著眼睛皺了下眉，懷疑起自家小姐的眼光。

昨日，自家小姐說是待在家裡太久了嫌悶，就命人備了馬車，準備出門溜溜。

漁陽城一片繁華，街道上的商品雖說琳琅滿目，逛就了也就隻覺得無聊至極。

正在大小姐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，突然從車廂的小窗瞥見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女孩，小女孩身上插著根草標，旁邊支著塊牌子，上麵大書“賣身葬父”。

更吸引大小姐的事，雖說已經到賣身葬父的地步，那個小女孩卻冇有什麼悲傷的神色，彷彿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賣。小女孩隻是蹲著，而且還在專注地扣腳下的泥巴，兩隻手扣的臟兮兮的，鼻子下還掛著一條鼻涕。

但是這也難掩小女孩臉上那雙如黑色瑪瑙般，黑漆漆有亮晶晶的眼睛，讓人看一眼就捨不得移開目光。

路過的人有的露出鄙夷而嫌棄的神色，有的投以憐憫的目光，然而並冇有一個人停下來，隻是默默的走過。

柳知紓伸手提起窗簾的一角，眼珠不錯地看著小女孩。

小女孩像是覺察到了她的目光，抬起頭來，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。那雙吸人的眼睛，直直地撞進柳知紓的心裡。

我要她。她的心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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